刘同苏: 语言“整容”

整容这事儿呢,以往只是对意外事故的修补,比如不幸遇到了火灾,车祸之类,容貌受到了损害,于是,通过手术,尽量恢复自己原有的相貌。现在的整容呢,则是计划内的项目,而且是倾“家库”而为之的重点项目,目的是要往自己身上安一个别人的脸。以前整容是因为被撞车后的不得已之作;现在的整容则是铆足了劲儿,就直奔着“撞”脸去的。过去的整容是恢复自己;当下的整容则是修成他人。每一个人都整出同一张明星脸,搞得“千人一面”都不再是成语了。去看电影,眼睛望银幕上一扫,恨不得让剧务在拍摄时给每一个演员都带个名牌,否则,还真分不清谁是谁,以为电影学院现在只招同卵多胞胎呢。先前还嘲笑人家韩国人,现如今首尔整容院里面被雕琢的都是国人的脸。面目都不再是自己爹妈生的,反倒象是明星他妈的作品被手术刀盗了版,以脸归了他姓的宗。手术完了,精确地复制成了一个明星,但回国倒麻烦了,不到范冰冰哪儿借护照,都过不了海关。时下的风气真有理念主义的范儿。理念主义:定量化的普遍模式是正确的唯一标准;整容风潮:定量化的普遍模式是美丽的唯一标准。


如果社会文化被理念主义统治了,则哪个领域泛出的味儿都差不多。语言原本是最具有个性色彩的表达形式之一;现在不按照同一的字句模式整一下容,都上不了正经的台面儿。早年间,中国大陆上的某个年代里,所有的剧作都是用八个“样板”模子压出来的。台词,唱腔,脸谱,服装,道具,甚至台风儿,都是一位“文化革命旗手”规范下来的。据说,连戏装上有几个纽扣之类的事情都具有普遍性的革命意义。谁登台时举手投足超出了“样板”范式,都会被上升到政治高度,轻则是对待“某一革命”的态度问题,重就有破坏“某一革命”的反革命动机。真正要命的是这个外在同一的范式标准是用来度量个人的灵魂的;把本性需要个性表达的具象表演,硬性塞入刻板的普遍“样板”模式,这已经是逼着鸭子上架的事情,一旦不慎出格,就被“量”出了“反革命”的内在人格,失去演艺职业的资格还算是小事,很可能会被公众“批斗”侮辱,甚至失去人身自由。万没想到,到了大洋彼岸,又遇上了“样板字句”。别的不说,现在怎么连语言中出现了某种颜色都成为忌讳,犯事的人还有了与“反革命”类似的待遇。一位在著名软件公司工作的教友告诉笔者,他们正研究用“白名单”来取代“染”上另一种颜色的说法。有人甚至向国际象棋协会正式提出:国际象棋的开局次序有种族歧视的痕迹,必须正式规定色泽相反的开局次序。幸好中国象棋的颜色没有撞车人类的肤色,否则,“红先绿后,死了不臭”的开局古序也难免“歧视”的非难。


语言仅仅活在个性化的境遇之中;躺在字典里面的字或词都是工具性的部件,其本身并不是语言。许多在中国大陆教授英语的“外教”曾指出一个有趣的现象:学生总是问“这个词最准确的意思是什么”;当老师回答说“要视情景”,他们仍然不休地纠缠于“总得有一个最准确的意思(即标准答案)吧”。在中国一所著名大学法学院的课堂上,笔者也亲历过类似的局面。面对学生不断追问某法规的确切意思,那位来自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“外教”教授,一再强调“要视案情”,底下那些习惯于某种思维模式的学生竟不知那是什么意思。许多年过去了,现在这些“外教”似乎很有必要在自己的国家里面好好强调一下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了。


“字句是灰色的,而活在当下境遇里面的语言却常青”(境遇性地套用一下歌德的话)。字句只是理念的有形载器。理念之所以精确,仅仅因为它有限。理念是对有限“物理”现象的定量性分析。理念无法定义无限者;能被“定”了“量”的,还是无限吗?理念的普遍适用恰恰基于理念的有限性。只有自限于本身不可能适用之处,理念才可能于此限制以内普遍适用(波普尔)。只有从活的个别境遇里面切割出了部分性的部件,理念才可能对其施予定量性的普遍精确定义。个别的境遇里面,永远蕴藏着绝对超越单质理念的多重综合关系,由此,单质的普遍理念永远无法企及个别的终极高度。这当然也就适用于承载理念的字句。用一词去规范千口,不过是遮蔽了千口所说的真正意思。有时粗口是最亲昵的赞扬,有时赞语反倒是最轻蔑的嘲讽,一切都“视”个别的当下境遇,无法千篇一律地“正确”着。


“道成肉身”的历史事件意味着:上帝在历史里面的直接启示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人。“道成肉身”不是普遍理念直接套上了一个典范性的个例,而是上帝直接活在了一个活生生的具象个人里面。在原本的希腊语言里面,逻各斯(即“道”)是活生生的绝对超越,从来就不曾等同于死板的理念逻辑。永恒的生命仅仅终极性地活在一个具象(肉身)的个人里面;上帝直接显现在一个具象而个别的活人里面,从而,终极性地显现了永生载器的个别性。“道成肉身”就表现为“圣灵受孕”。圣灵是内在于个别具象生命里面的终极主宰。谁能够以定量分析去解构了圣灵呢?所以,除了以自己个别的具象生命“知行合一”地活出来,没有任何普遍理念可能定量分析式地精确定义得了圣灵的生命。耶稣就是基督。以十字架-复活的具象方式,上帝以圣灵的内住而直接显现在耶稣的个性生命里面。普遍理念的抽象只可能“抽”出肉身的有限之“象”,如何可能“抽”到绝对超越的圣灵呢?“十字架”是以全然舍弃肉身而通达了肉身里面绝对超越地“复”着的灵性之“活”,而对肉身抽象的普遍理念却恰恰就把被舍之物设定为至上的终极。有太多的弟兄姐妹向笔者抱怨过其教会的牧师(也有主任牧师)或长老(也有当家长老),在主日讲台上一字不易地“宣科”网上他人的讲道。其实,也别太过责这些牧者。如果用空洞的公式和固定的词藻硬性规定了“灵性正确”的同一说法,别说讲道者会空洞其脑,听道者也会狭窄其耳。有一位牧者私下对笔者说,他早年准备了一百多篇“解经式”讲章,每三年在本堂一字不易地重复一次,毕生循环,无人发现。空无一物的“卫生”讲道“相长”于口耳之间,最终定型为唯一“正确”的模式。如今,就算耶稣本人再来讲道,也难免被冠以“不正确”帽子的命运。效法唯一的耶稣,在于心上下刀雕琢的“灵”似,而不在于口头上勒一个同一模式的字句嚼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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